以心理師進入災區想要協助的原住民為例,他們有自身的文化傳統,對「心靈」、「受創」、「復原」的一種理解、詮釋、說法、故事。若是粗率地將以西方治療理論為根本的心理治療系統未經轉化地套用在對方身上,不見得能達到療癒的效果,反而可能加速地去剝裂已經在崩解的傳統文化心理結構,未必是有幫助的。
頗有感觸,在此速記我的心得。
心理諮商雖然經常被視為一種助人專業。但是「心理諮商專業」或「心理諮商服務」仍然可能成為壓迫人的工具。正如法律應該是促成公平正義的工具,卻常成為壓迫人的兇器。宗教應該是解放心靈,帶來自由與愛的,卻也常成為束縛人心,帶來壓迫的力量。
一個人若過度自視為「助人者」、「健康者」、擁有「正確知識和觀念者」,便容易將對方放入單一「求救者」、「患者」、「無知者」的角色中。因此將自己的想法強加在對方身上,或是毫無自覺地變成主流社會矯治、壓迫異己的執行者。
事實上,幾乎所有人面對這世界及人生,皆是不完全、不健康、所知貧乏之人。
我認為每一次談話都是一場冒險。每次開始一次諮商,皆是走進他人的人生,跳入對方的世界裡,一同去面對他人生的困境與黑暗。其實諮商者並不見得知道要面對的是什麼,或者是否能全身而退。身為諮商者應該要對人世的無奈、生命的脆弱和有限充滿敬畏。
在諮商一段時間之後,對方沒有進展,依然陷在困局中,「有問題」的行為依然存在。我們是否容易覺得對方「抗拒」、「不受教」、「沒動機」、「不努力」? 我認為這往往反映出我們對自己「全知全能」的幻想。
所有對科學的、哲學的、生理心理的知識、理論技術的學習,固然都是我們「專業」的根據。我毫不懷疑身為專業工作者必須努力地去充實自己的專業知能。
只是,我希望自己不要忘記,人類所擁有這些知識和能力,面對人世的無常與奧妙難解,也只是滄海一粟而已。充其量,我們也只是背負自己傷痛的療癒者,也是在這無垠人生中的一位旅行者而已。
很多時候,真正療癒人心的,是身為「人」的陪伴,是願意「在」,願意「試著懂」。真正powerful的,是一種從自己生命經驗中燒鎔出的,生命的力量的展現,這樣的力量,讓我們「敢」去陪,「忍住」不逃跑。
人生苦,但是我願意去面對,因為我知道人生苦,所以我願意來陪你。我沒有答案,我們一起來找找。
人生苦,但我仍相信裡面可以有愛,有希望,有意義。
在這段過程中,我給出我的時間與關注,我提供我的看見與信念。然後希望你能走出屬於自己的一條路。
於是我也從你的勇氣與堅持中得到鼓勵與滋養,於是我又能再一次往前走,希望自己能夠更加深厚有力地去接住另一個人的墜落,陪伴另一個人的困頓。
唯有對人世、對黑暗、對無常存著謙卑與敬畏,我們才會記得要每時每刻滋長自己,而且不輕看別人的困苦。
唯有對每個人所擁有的潛能、生命力保持著相信與尊敬,我們才有膽說自己願意「助人」,有膽跳進泥坑裡跟對方一起在生命裡奮戰。
每一場戰鬥,我們都必須依賴著故事主人翁的力量才能得勝,而在勝利的時刻,我們可以同感光榮,不是因為我們很成功地「治療」了一個人,而是因為我們曾經願意參與一場不容易的戰鬥。